扁担

扁络桓最近话变少了。

不是他遇上什么郁结之事无处抒，而是他觉得当摆在台面上的事用嘴巴说不清楚之时，就得靠脑子想。他脑子一向好用，数千草药万种配方，自他脑里过一遍，都像打通任督二脉般流畅顺平。这回这事，他开始并未放在心上。他还琢磨着自己可能肝火盛，心浮气躁静不下心，煎了副去火药喝了整整三天。结果这问题并未想通，这火苗，将熄未熄，最后是被他一巴掌给生生扑灭，索性把这事儿强制性抛脑后。

葛清菲瞧出了问题。扁络桓下巴伤刚好，手肘前几天好像脱了臼，如今动不上太厉害，掏针施针之事姑且能做，但显然她察觉这三弟状态不对劲。

无需旁敲侧击，也猜得出问题源头出在何人。

两人将将离了锁河山，乘着飞行器行过半个时辰。葛清菲一个眼刀递过去，那语气自高深莫测，她道：“小桓，你今日离开前，可有临时备上大哥两日的药？”

扁络桓猛然回神，当下踩着飞行器差点一个后倾栽下去。

他这番姿态让葛清菲瞅进眼里，葛清菲又道：“以往你自是早早备足，上回你虽也忘过，不过那时你与大哥正在吵架，从小到大你们这架吵的也是没声没息，全程也就你记着生闷气。我记得当时你心里就算气着，后来也悄悄遣人补上了不是，今日这又是为何？大哥折了你一只胳膊，你这就准备给大哥弃疗了？”

扁络桓眉头一锁，他道：“还好我们才飞了半个时辰，现在转头回去补上还来得及。”

他语毕倒当真做了个回转姿势，葛清菲一运掌风相阻，嘴上已讪笑出口：“早猜到你会落下些纰漏，大哥的药，我已安排妥当。”她笑一敛，佯装严肃，撞了把扁络桓肩膀，道，“你二姐即便时常不在家，可小桓眼睛鼻子嘴巴写的什么，你二姐都瞧得一清二楚。”

扁络桓瞪她一眼，道：“你们女人家家的能不能收收自己那颗八卦的心。”

葛清菲抱肘：“哦？八卦？”她轻笑，“你与大哥，还能有什么八卦？”

扁络桓沉了沉脸，低头装咳嗽，他道：“二姐，你三弟人长得好看，心灵也美，不是有事没事都喜欢找人吵架，方才不过是在思考此番任务之事，竟真恍惚到忘了给老大备药。”

葛清菲哪里信他，兀自轻哼，道：“恍惚？恍惚到给自己吃了三天下火药？“

扁络桓这便不吭声了。他挠了挠耳朵，权当风太大听不清。

葛清菲一副恨铁不成钢之脸。

扁络桓亦没心思跟她调侃。

且说回那日嬴旭危折了他胳膊，两人一站一坐地处着，嬴旭危不动声色给他擦药。

本是件正常事，以前扁络桓被师父揍得满身青，夜间龇牙咧嘴疼的睡不着，他对着墙叩三声响，于床榻间等不过半柱香，他房中侧窗自会错落有致地响起三声。

扁络桓打开窗，窗外的少年嬴旭危拎着白灯笼，寒天冻地在窗外竟也只合了件单衣。片刻后嬴旭危将灯笼置过窗台，亦怕一举一动过甚惊扰师父，便只能让房中的扁络桓轻轻探出胳膊，他于窗外小心翼翼点些药膏于指，再给扁络桓上药。动作颇为考究，竟没用上他练功时的三分武劲。

那时嬴旭危发色还未全白，整个人倒被窗外簌簌雪影覆了层薄霜。指尖凉中带温，扁络桓想，白驹过隙一翻十数载，面前这人，该还是没变的。

师父就算常揍他训他，他还是喜欢师父。葛清菲就算常拆他台拆得一根毛都不剩，他还是喜欢他二姐。小媛倒更不必说，他早成了这丫头片子的半个奶爸。

但他很难说上对嬴旭危的喜欢，较之师父二姐小媛，多了味什么参不透的东西。那日他攥着嬴旭危的胳膊，那人瞧着他，他就稀里糊涂来了句：“老大，你现在白头发还长吗？”

嬴旭危眉峰微耸，也就放手了。

嬴旭危知道扁络桓说话脾性就这样，许是早就习惯，也就不予在意。那日他们还说了些天晴之海的事，嬴旭危看出扁络桓心不在焉，交代几句日后任务，就让他回去养手养下巴。

尔后，扁络桓就待在厨房养手养下巴，顺带钻研下火药。

这事扁络桓想了个苗头，没能追根寻底完全弄明白之时，驭界枢竟立马派消息来召他们回去。

十万火急召了三次，想必已烧着眉毛，发生了件不太妙的大事。

沉睡在驭界枢内室里的祝欤女儿被人秘密劫走。

堂而皇之在驭界枢众人眼皮底下，这沉睡的少女就跟长了双翅膀消失了踪影。搜遍整个锁河山上下，除了那游走高低岩石层的机关仍一上一下浮沉有秩，半点人影也未曾见到。

这事天晴之海若知，必会前来讨个说法。嬴旭危一人坐镇驭界枢，着实周旋不过祝欤。葛清菲见扁络桓心里急面上还非咬牙切齿地不吭声，脚下飞行器都快踩成风火轮，想来她先前欲问未问的事，眼下也就有了分晓。

待扁络桓和葛清菲赶回驭界枢，全城仍在戒备。消息还没散至天晴之海，但对方知晓不过时间问题。

嬴旭危在内室里等他们。

脸色并不好看，他眼睛未睁，坐得岿然不动。浑身像刚从什么禁锢中解除，额间竟隐隐布了层薄汗。他听闻动静，倏忽片刻猛睁了眼。周遭寒气大盛，扁络桓一惊，只觉那股寒气是冲他而来，他脚下一滞，那一刻他竟看见嬴旭危眼里高深莫测般藏着透骨的冷意。

“大哥。”葛清菲并未察觉旁边两人异动，她冷静地问，“你被人伤了？”

嬴旭危握紧的右手微微松了松，他回：“无妨。”

葛清菲朝扁络桓使了个眼色，意让他上前把脉。

嬴旭危却摇头，道：“只是旧疾发作，并无大碍，不过这般关头让人钻了空子，确是我的疏忽。”

葛清菲皱眉，道：“会是何人盗走了祈？”

嬴旭危忽而沉下嗓，道：“何人盗走不重要，只要共鸣之人还在，便不难找到她的去处。”

扁络桓点了点头，道：“我试试。”

“且慢。”嬴旭危竟阻了他。

扁络桓不解。

嬴旭危只是交代了葛清菲几句：“清菲，你去联系临渊。此事瞒不过天晴之海，待小桓找到祈的位置，你们再一同前去确认，且告诉临渊，此事虽在驭界枢出了乱子，但衡道众不会毁约，只是很可能需要将原本计划稍作修整。待你们出发之后，我亦会亲自去天晴之海走一遭。”

葛清菲瞅了瞅他们二人，轻轻点头，转身离去。

其实扁络桓刚刚望诊，已然望出些许苗头。葛清菲一走，他心中疑惑自是藏掖不住。

他问：“老大，你刚刚被人下过药？我看的出来，药效是才解的，你为何不告诉二姐是谁伤了你？”

嬴旭危只静静望着他。

扁络桓这便不明了。照嬴旭危身手，能亲近他身下药的人已是罕见，且这药效瞧起来，倒同他最近研制的毒药颇为相像。但世间毒药千奇百怪，与他药效相同的大有，眼下心忧的是若世间真有这等厉害角色存在，连嬴旭危都摆平不了的麻烦，也定是个真麻烦。

嬴旭危发现他在走神，于他面前走近几步，问：“在想什么？”

扁络桓抬了抬头，道：“老大，我一直信你，你不说，我自然也不问。只是受伤之事非同小可，老大是雾魂守护，万万出不得任何差错。”

嬴旭危淡然回：“我有分寸。”

扁络桓被他回得一堵，当下也哑然，没好气道：“也是，你那么强，自是不需要谁的保护。”

嬴旭危眼睛眨也未眨，仿佛看出扁络桓这话说得夹枪带棒似的，他站定着立了片刻，竟轻不可闻叹了口气。

扁络桓不知对方这是叹得哪门子气，而未等他话说尽，眼前那人竟又生生靠近了几步。此番嬴旭危贴的扁络桓极近，不像往常散出的那些凉薄的霜气，现下那人身上，竟融着化雪天过后的沐春煦意。

扁络桓真真切切感受到了。因为那人脑袋一埋，竟额头朝下，抵在扁络桓肩膀。左手轻轻一撩，很快就攥着扁络桓的指尖。

“大哥？”扁络桓问询声音变得不稳。

嬴旭危的吐息还一深一浅，声音却似天际飘来。

“定是刚才药效没过的缘故，且再替我把把脉。”

语至末端已漾出些春和景明的味道，究其原因，他不过多叫了句扁络桓的名字。

“小桓。”

TBC